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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南京| 穿越时空,寻觅青溪故道的前世今生

2020-12-27 15:03:40|图文来源:紫金山观察

六朝青溪故道 从文献“重返”南京城市空间

相比起秦淮河,南京青溪的知名度似乎要小一些。作为六朝文化的一个缩影,青溪经孙权改造后一跃成为建康城东第一大河,其时,高门望族、文人雅士多聚居于此诗酒唱和;及至明代,文人们仍高举“青溪诗社”旗帜,彰显六朝文化,极大程度推动了金陵城市文化品格的确立和丰富性。今天,地理上的青溪已无从寻觅,其最初的区域范围在哪里?又经历了怎样的变迁?日前,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副研究员王宏,结合史料和相关区域考古发掘的多处河道遗迹,大致复原出建康城东侧的“青溪故道”。其所撰论述文章《六朝建康城青溪故道考》已刊于《历史地理研究》杂志2020年第3期。

航拍南京城。南报融媒体记者 董家训 摄航拍南京城。南报融媒体记者 董家训 摄

青溪被视为六朝文化的一个缩影

青溪发源于紫金山,原本是一条自然河流,一路迤逦向南注入秦淮河。东吴建都南京后,孙权“诏凿东渠,名青溪,通城北堑潮沟”,因为古人有“四神”之说,东方属龙,其色尚青,所以东渠又被称为“青溪”。作为六朝时期护卫建康城的东部屏障,疏凿后的青溪,与城北东西走向的潮沟相连,又通过潮沟西与人工运河运渎相通,最后向南汇入秦淮河。据唐《建康实录》记载,青溪上有七座桥,自北而南依次为乐游苑东门桥、尹桥、鸡鸣桥、募士桥、菰首桥、青溪中桥、青溪大桥。

秦淮河。南报融媒体记者 段仁虎 摄秦淮河。南报融媒体记者 段仁虎 摄

五代杨吴、南唐时期,青溪水被截入金陵城外壕中,原城内青溪部分逐渐湮塞废弃。作为六朝文化的一个缩影,除了相当可观的宽度和深度、宜人的两岸景色、“九曲青溪”的美誉,以及后人对六朝文化鼎盛时期的怀想,青溪尚有许多话题可供世人谈资:青溪小姑,堪称“六朝佳丽”第一人;南宋建康知府马光祖组织民众整治青溪时建成了一座公共园林——青溪园,存于南京地方志《景定建康志》中的一幅《青溪图》,以蜿蜒曲折的水道、水中绿洲、亭台楼阁、花草树木以及假山、盆景、石桌等组成了一个完整有序的优美空间;“每逐青溪水”“笑揽青溪月”……王维等人诗文中的青溪更是给后人无限遐想。

此外,青溪也是历代画家的主要表现对象,明代著名画家文伯仁将青溪列入“金陵十八景”,此后又被朱之蕃、陆寿柏编绘的《金陵图咏》以“青溪游舫”列入“金陵四十景”;到了清代,“青溪九曲”则被绘入《金陵四十八景》之中。

青溪故道的走向研究已成重要课题

如此让人心神荡漾的青溪,自然激发起世人对它的不断探究。

据王宏介绍,相比于六朝建康城,杨吴、南唐时期修建的金陵城有所扩大,并把原来的青溪括入城内,城内的青溪故道走向渐渐不为人知;到了两宋时期,仅在一些方志文献有些零星记载,比如宋代的《太平寰宇记》《六朝事迹编类》,以及南宋乾道、庆元、景定三部《建康志》、元代《至正金陵新志》等,但青溪的具体走向,已无人能说清楚;到了清代,由于考据之风盛行,作为史学研究的一部分,传统地理学也取得了不小的进展,“他们不仅考证文献,还进行实地踏查,试图把文献中的历史遗迹与当时的城市空间对应起来。”这种学术风气的影响,使清代南京地方学者们开始关注起本地的六朝遗迹,陈文述的《秣陵集》和陈作霖、陈诒绂父子的《运渎桥道小志》《钟南淮北区域志》都是其中的代表之作。

位于南京长江路上的六朝博物馆。南京创意设计中心供图位于南京长江路上的六朝博物馆。南京创意设计中心供图

到了本世纪初,为配合南京城市基本建设,现更名为南京市考古研究院的南京市博物馆考古部,推动了以“寻找六朝建康城”为重点的南京城市考古工作;经过十多年的考古工作,对既往关于建康城的传统认识进行了纠偏,比如南朝台城的位置,原认为在珠江路附近,而最终确认其核心区域在大行宫一带;根据发现的一些遗址点,基本把其东垣定在今利济巷、长发大厦与六朝博物馆一线,南垣到游府西街、文昌巷一线,西垣在邓府巷东侧一线,北垣大致在珠江路南侧一线。此外,六朝建康城考古发现一些重要遗迹,诸如道路、城墙的方向并非正南正北方向,而是有25°的东北-西南向倾斜。大多研究者认为,这种倾斜恰恰与建康城外围诸如青溪的河流走向密切相关,因此在六朝建康城复原研究的过程中,青溪故道的走向研究也成为其中一个重要课题。比如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张学锋就曾推断出青溪故道途经毗卢寺、三条巷北端、常府街东端、复兴巷、文思巷一线,相较于传统认识,其推断的青溪故道走向明显偏东。

然而,2017年王宏在毗卢寺进行考古挖掘时,并不太认同张学锋的观点,而是更认同清代以来对青溪故道的传统认识;直到2018年6月,王宏的同事在城佐营考古发掘发现了一条大致南北向的河道,这才意识到这就是六朝青溪故道,其位置偏东可能是合理的。因此,王宏又开始来审视这两种观点究竟谁对谁错,张学锋教授的推断有何依据?有关青溪故道的传统推断又错在哪里?

对历代相关文献进行辨析

据了解,通过对相关文献的精读、认真辨析,张学锋教授是依据其复原的建康城的范围来推断出青溪的走向的,具体来说就是以南图、新世纪广场发现的道路为轴,把周长8里的台城放在现在的地图上,基本推断其东墙一线的大概位置,最终再推断其东墙之外的青溪位置。王宏认为,这样的推断虽然没有直接的文献依据,但是依据已有的考古发现、研究的成果推导出来的结论,推理合乎逻辑,结论合理。

南京图书馆。资料图南京图书馆。资料图

假如张学锋的推断合理,那传统说法又错在哪里呢?清人所复原的青溪,西界可达南唐宫城东护龙河,位置大概在今太平南路西侧约100余米处。这个认识得到了民国以来大多数学者的认可,所以,在后继研究者绘制的六朝建康城复原图上,青溪的南部与护龙河重叠,“由于西偏过甚,复原图中的建康城城垣甚至都是随之弯曲的。”

城墙怎么会弯弯曲曲?于是王宏又开始查资料,他发现《清同治上江两县志》的县城地图中河道好像和清人推断的青溪故道高度重合,大概是清代的学者误把当时城里的河道当作了六朝时期的青溪。知道其错误的原因所在,接下来就要证明其结论也是错的,王宏把有关青溪的所有史料一一罗列。王宏认为,在与青溪相关的历史文献中,唐代许嵩所撰《建康实录》不仅保留了较多的六朝时期地理志书的内容,还详细记录了青溪七桥的位置及其与建康城门之间的对应关系,以及青溪两岸的人文景观,无疑是研究六朝时期青溪最重要、最基础、最应该优先利用的文献。然而也不能轻视比较晚出的宋元时期的历史文献,尤其在古地名的地理位置研究、对一些关键节点进行比对时,它们能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青溪故道复原图青溪故道复原图

有一天,王宏意外捕捉到《至正金陵新志》中记载了南宋时期的一次考古发现:有人在上元县治后军营中掘出一块“湘宫寺”残碑,湘宫寺是一处六朝时期的佛寺,《建康实录》中曾有记载,并且和青溪有一定的位置关系,“次南有青溪中桥,今湘宫寺门前巷东出度溪。”“东面最南清明门,门三道,对今湘宫寺巷门,东出清溪港桥。”而上元县治的位置在文献中也比较清楚。因此,王宏的这次发现就把六朝时期的青溪、寺院与宋代的上元县治、南唐时期的护龙河都联系起来,其相互位置也明朗起来:湘宫寺在上元县治的东边,《舆地纪胜》和《景定建康志》又明确记载,南宋上元县治在建康府城东门附近,西距行宫仅“一里”许;据《景定建康志》之《府城之图》所载,南宋行宫前有一条横贯建康府城东、西门之间的大街,即今白下路、建邺路一线,南宋上元县治位于这条大街之北,行宫之东;清末绘制的《陆师学堂新测金陵省城全图》又显示,升平桥下南北向的河道就是南唐宫城东护龙河,“基本上位于广艺街与太平南路之间。”王宏由此推断,南宋上元县治位置大致在今白下路以北、长白街以西的南京市第三中学,即老六中校园内。

至此,文献中青溪故道的记载从最初的首尾两点,即城西北竹桥(竺桥)的入城口和城东上水闸的出城口,增加了一个节点——上元县治东南,这使青溪故道有了三个节点可循,这也是清人所忽略的一个节点。六朝青溪故道的大致轮廓由此清晰起来:青溪故道与南宋行宫之间至少有一里以上的距离,其最西界不可能到达东护龙河的升平桥一带,更不可能和护龙河重合相交,这就在文献上证实了有关青溪故道传统说法的错误。

论述结果通过考古发掘得到验证

从文献上证实了青溪走向传统说法的错误以及其错误的原因,也从文献证明了张学锋教授新说法的合理性,接下来该如何寻找青溪,如何让这条一直处于文献中的古代河流,有理有据地再次落回到现在的城市空间中来?王宏认为,只能依靠考古发掘来证实。经过近20年的南京城市考古工作,南京已积累了大量考古发掘资料,六朝建康城宫城的位置已基本确定,都城外东面的青溪河道自然在建康宫城东墙一线以东,因此六朝博物馆至长发大厦一线以东,杨吴、南唐金陵城东墙和杨吴城壕以西区域,就成为寻找青溪故道的重点区域。

景定建康志载南宋建康府《府城之图》。受访者供图景定建康志载南宋建康府《府城之图》。受访者供图

近10年来,南京市考古研究院在寻找青溪故道重点区域内的多个地点展开了考古调查和发掘,其中不少地点发现有河道遗迹,包括毗卢寺西侧鼓楼项目、逸仙桥小学异地复建项目、钟岚里梅园旅游配套项目、秦淮区李鸿章祠堂项目、城佐营项目和原白下区国税局项目。在历史文献与考古发现进进出出的过程中,王宏对青溪故道的复原研究也逐渐取得进展。

“一条河流,不论是自然河流还是人工河道,在千余年的历史时期内,或许会有改道、淤塞等现象的发生,但消失、变化的是河道里的水,而已经存在过的河道都会留下痕迹。”据王宏介绍,6个工地中均发现有河道,其中,城佐营及原白下区国税局工地发现的遗迹性质分别被判定为灰坑、池塘,虽然不是河道,但这两处遗迹,其范围均超出发掘区域,形状不规则,且均向南北方向延伸,“城佐营所发掘的遗迹更是有齐整的且呈南北向线性分布的东部边界,边界部分有完整的地层,最下为六朝时期地层,这一边界应该就是河岸。”在王宏看来,这类不规则、呈南北向线性分布的遗迹,其性质应属于南北走向的河道,“即使是池塘,或是灰坑,也应该是早期河流废弃后的孑遗。”

此外,在限定的空间范围内,历史文献的记载中除了青溪没有其他河流,而李公祠工地勘探发现的河道,长度约100米,河道南部朝东南拐去,北部朝东北方向拐去,展现出一种弯曲的自然河流的形态。王宏认为,这种弯曲的河道形态,或可印证文献中对青溪九曲的描述。与此同时,李公祠项目还发现了南朝时期砖墙遗迹,并被初步判断为六朝建康城都城东墙,其位置距离勘探发现河道的最西界不足10米,“这为判断青溪故道又多了一处证据。”

王宏表示,在六朝建康宫城东墙(今六朝博物馆至利济巷一线)以东,杨吴金陵城壕(今龙蟠中路以西的南北向河道)以西的区域内,把所发现河道遗迹的6个地点连成线,应该就是青溪被杨吴南唐金陵城截入城内的部分,其大致走向是:自竺桥处西南流进城后,在毗卢寺西、逸仙桥小学一带基本呈东北往西南流走,在钟岚里处南折,从东北方向流入李公祠北部,经荷花池东后,再向东南流去,形成一曲。再南下经城佐营、原白下区国税局,流至今秦淮中河(白下路、建邺路一线),再东流至淮清桥入秦淮,而青溪东流至秦淮河这一段,即为宋上元县治东南至上水关一段,在今秦淮中河的东端,“亦应为青溪之一曲。”


作者:王峰 邢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