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3年12月13日,第十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
从“一日”到“一年”;从“一馆”到“一城”;
个人记忆,家族记忆,国家记忆,世界记忆。
十年,我们守护着“不能忘却的记忆”,从记忆到共识,从共识到行动。
江苏新闻广播特别策划:《十年!为了和平的未来》。
时间无涯,唯以不死的记忆和不灭的希望,“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刘民生
刘民生有个二层楼的小房子,带个小院儿,门和墙都刷成白色,十多年前他自己盖的。他用几把坏掉的凳子放在院子门口,在形式上完成了栅栏的作用。院外是块空地,铺了草皮,上面星星点点地掉了些黄叶子,附近的狗子会来这里晒太阳。他在院子里种了很多泡沫盒的蔬菜:葱,青菜……肥美地绿成一片。
刘民生用一扇推拉门圈出了一个小阳台,摆上了层次错落的桌子,高的桌子上放上各种开花植物:红色的月季,紫色的大丽菊和乒乓菊,黄色和粉色的秋海棠,结了苞的长寿花……低的桌子上摆上仙人球、芦荟、万重山各种绿色的植物。
阳光太好了。2023年12月的南京,气温直冲20度,阳光会直直地透过小阳台射进刘民生的客厅,房间里亮堂又暖和。客厅里智能音箱和房间里的65寸大电视都会随时为他播报体育新闻——那是他的爱好之一。他喜欢足球和篮球,随口报出来的名字“梅西”“C罗”“马拉多纳”“詹姆斯”“杜兰特”“库里”......都是他喜欢的球星。
玻璃桌板下压了张纸条,写着1-10英文发音的汉语注释,“汪”“兔”......“A”“耐”“疼”,他也会读,他说那是他外孙教他的,方便他听新闻报道。
附近的人都认识刘民生。“那个80多岁的老电工吧?”“人蛮好的哎!”再住得近点的,知道他是“幸存者”。
1937年,刘民生才4岁(虚岁)。日军进城后,闯进难民区,把他们赶到广场上,青壮年站在一边,老人和妇女站在另一边。1937年的12月,南京特别冷,他年纪小,哭闹不止,被一个日本兵冲过来刺了一刀,刺刀刺伤了他的腿,至今仍有疤痕。站在旁边队伍的爷爷慌忙把他抱了过来,后来,父亲被带走,被日本人杀害。
此后,刘民生开始了漂泊的一生。他被爷爷送到了孤儿院,直到10岁生日那天才被接回来。回来以后,他跟着堂叔去芜湖跑货运,后来,铁路被日本人炸坏,堂叔就送他去芜湖的一个老板家里当学徒。当学徒,主要也就是做一些扫地、带孩子的杂活。当了3年的学徒,到了解放前夕,他回到南京,去淳化的一个镇子上学理发。
1958年,他去了炼焦厂工作,随后随着工作调动,去了勘探队、化肥厂,最后来到了青龙山林场。在这里,他养猪养牛种地,当食堂管理员,后来成为了高级维修电工。
从食堂管理员到维修电工,中间的桥梁是刘民生自己搭的:他自学的无线电技术。他很勤奋,看了很多书,这些书至今还保留在家里的书橱里。60年代,他就已经会装5灯、6灯的电子音箱,后来,他还会装8灯的。
“就是现在会这个的人也不多的,”他有点得意地告诉我,并且指了指放在客厅的一对音箱:“这个也是我自己装的。”54岁那年,他还去参加了林场组织的高级技工培训班,别人问他为什么快退休了还来上课,他说自己还是想考。
刘民生说,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他都喜欢。90岁了,他还会网购,会用好几个网购软件买花、买蔬菜、买衬衫。取快递的地方有点远,他腰不好,走路超过500米就会疼,他就骑电瓶车去。
是的,他还有一辆红色的小电瓶车。有时候,他也会骑10多分钟的车去看他的妹妹,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他就会去和妹妹一起过,过年他就去城里和儿子一家过。
他喜欢一个人,清静。他说,从小他就是一个人过过来的。不管是孤儿院,还是去跑货、当学徒。他的微信上有很多老朋友,但他很少跟他们聊天。他现在最亲密的伙伴是智能音箱,它了解他的喜好:体育新闻,和他喜欢的歌手们:邓丽君,龙飘飘,李谷一和毛阿敏。
他喊道:“小度小度,播放我收藏的歌曲!”,智能音箱就会回复他:“好啊,来重温这些你最爱的歌曲”,然后播放了《烛光里的妈妈》,他坐在凳子上听,慢慢跟着哼。
他想起了关于妈妈的小事。妈妈帮别人洗衣服。妈妈去牙刷厂拿回牙刷柄和毛穿牙刷。妈妈给他蚊帐钩作为结婚礼物。妈妈养家不容易。
我问他,如果没有南京大屠杀,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他说,他的家庭,原来是很幸福美满的。父亲原来是公职人员,如果没有南京大屠杀,父亲还在,他们会有固定的收入,他也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他很遗憾,没有学过外语,想看的技术类书籍看不懂。“我相信以我的智商,我能有一定的成就,说不定我还可以为国家创造点什么成绩。”
午饭时间到了,刘民生给自己做了个简单的午饭。一切准备就绪,他突然拿出了一瓶酒,一个杯子,向我们开心地宣告:“我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小酌两杯!”
按虚岁算,他今年90岁了。今年夏天,他刚过完自己的90岁生日,老朋友和子孙给他过大寿,给他唱“祝你生日快乐”,他特别开心,站起来振臂和大家一起唱。唱完了告诉大家,等他去世,一切从简,不要大办。
艾义英
95岁的艾义英今年下半年才用上拐杖。上半年从楼梯上踩空,摔了一下,所幸没有伤到筋骨,医生建议她用拐杖,一开始她还不愿意,觉得不好看,儿媳妇劝她:都这么大年纪了,好看顶什么用,她才慢慢用了起来。就算用了拐杖,艾义英走起路来也健朗。她住三楼,每天早上吃完饭都去小区里逛一圈,晚上4点多吃过晚饭,下去再去绕一圈。
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住了40多年了。她拒绝了儿子女儿们让她一起去住的提议,坚持要自己一个人住。儿子女儿们拗不过她,反正离得近,每周来个几次,给她送点菜。
老房子格局挺好,两个房间都朝南。艾义英自己住一间,另一间放了个小床,放了个麻将桌。我问她是不是很爱打麻将,她谦虚说道:“偶尔玩玩”,转头儿媳妇偷偷告诉我,“几乎天天打”。她有自己的小姐妹,都住附近,每天都来打麻将。房间的阳光很好,一直能晒到下午,几个小姐妹都喜欢,都爱来她家。
她还爱看电视。喜欢戏曲,爱看抗日剧,也喜欢看新闻。她知道“高质量发展”,并对此疑惑:“现在质量都这么好了,还要怎么高质量发展啊?”日子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好了,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每天早上能吃鸡蛋喝牛奶,“以前只有地主家才有的。”
再年轻一点的时候,她还去北京旅过游,看了故宫、香山、人民大会堂。
她还去过日本,作为南京大屠杀幸存者,参加日本的证言集会。南京大屠杀发生的时候,艾义英10岁。听说村子上来了日本人,她跟家人躲到了附近的姑爹家,但是日本人还是来了。日本人带走他们家7名男性,最后只有堂哥艾义荣活着回来。爸爸的尸体,就放在那儿晒,脸都晒黑了。她才知道死人也是会晒黑的。
妈妈拖不动爸爸,只能等到来年,去请家里的长辈帮忙——不敢找年轻人,会被日本人杀掉——把爸爸入了土。村子上被杀了100多人,遍地都是死尸。她害怕,妈妈跟她说:“这些都是死鬼,都是跟我们一样的可怜人,没什么好怕的,活鬼才吓人。”
14岁那年,她订了亲,母亲让对方迟点来娶,想在她干活的时候,让艾义英陪陪她。18岁那年,她嫁去夫家。31岁那年,她已经生了3个孩子,丈夫在公交集团工作,她说她也要出去找活做。丈夫劝她在家,她不愿意,说“再苦也要出去干活”,“现在不一样了,我们女人也能出来干活帮帮你们”,她说自己要“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
艾义英的儿媳妇说,婆婆嫁对了人,公公对她好,什么都顺着她。艾义英想出去干活,就去了,她打两份工,也不觉得辛苦,觉得比“那个时候”好多了。
日子一晃眼地过,身边的人都走了。妈妈,堂哥,弟弟,妹妹,爱人......艾义英年纪越来越大,家里人不敢让她走太远,她每天就在小区散步,晒太阳。
小区附近有个小学,放学的时候一批又一批的学生从学校出来,“个子高高的”,艾义英看到他们就开心,“全是国家的人才”。艾义英有时候会跟他们说话:“你们要好好读书!”几个孩子认识她,都回她:“争气争气!”
我问她,如果没有南京大屠杀,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她没有想象一个没有发生的故事,只说,以前爸爸在的时候,到了冬天,稻子收上来了,爸爸白天做做生意,卖卖麦芽糖,回来了,一家人围着坐着,吃吃玩玩。她也曾读过百家姓,知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后来爸爸没了,她有时候就站在别人家门口看,看有爸爸的孩子吃糖,看别人的爸爸给孩子喂饼吃。妈妈喊她回家来,让她别看了,说有钱了也给她买,她听了妈的话,把弟弟也拖回家。只是很长一段时间里,艾义英会做噩梦,梦到旁边的人大喊:“日本人来了,快跑啊!”醒来,她看到穿黄色衣服的人就害怕。
往事过于沉重。说着说着,她陷入了沉思。头微微地歪着,她怔怔地看向远方,嘴边浮出一丝欣慰又难过的笑。“我再也不会过那样的日子了。”她喃喃道。
86年过去了。登记在册的幸存者人数慢慢减少,如今只剩38位。生活泥沙俱下,每位幸存者都在漫长的时间里,本能地吸收或消化南京大屠杀这一历史惨案带来的巨大余震。时间在他们的起伏生命里跌宕流转,把痛苦和愤怒刻进他们的血液,又最终趋于平静,把血和泪化归于和平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