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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胡箫白:南京旅游早在明代就“爆款”频出

2024-07-26 07:16:40|图文来源:南京日报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胡箫白——

南京旅游早在明代就“爆款”频出

□ 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王峰

一段时间以来,南京高居国内旅游热点城市排行榜前列。殊不知,早在明代,六朝古都的历史底蕴就成就了南京旅游文化的火热,打造了“金陵八景”“金陵十八景”等一批“爆款”,更是对后世文化景观和旅游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明代金陵胜景及其演变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审美趣味?它们是如何从文人游冶走向大众的?对今天的南京旅游又有何启示?日前,记者采访了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南京城市史研究者胡箫白。

经济文化繁荣

明初南京渐现城市打卡风潮

南京有着得天独厚的旅游资源,除了令人惊叹的湖光山色,更有让人追古抚今的人文景观。而明代南京人文景观的确立,则得益于当时城市文化的繁荣。

胡箫白先后就读于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现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一直关注明清时期南京城市史,有研究课题“名胜景观与明清南京城市文化特征研究”入选江苏省社科基金项目,并受南京市文旅局委托项目资助。在他看来,“金陵胜景”往往是文人游冶、品赏选胜的结果,并有相关诗文或绘画呈现其中,“它们之间既有继承,又有发新,更受到所处时代背景的影响。”

据胡箫白介绍,杨吴、南唐以后,南京逐步从隋唐时代的衰弱状态走出,一步步成长为东南重镇;到了明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城市文化愈加繁荣,文士们开始热衷于观览城市及近郊的文化地景群落,兼以诗画唱和,从而催生出一种既雅致又别具特色的胜景品赏活动,并在此基础上产生出《金陵八景》《金陵十八景》等品赏格式。这就类似于今天的人们所热衷的城市打卡形式,即“去南京不得不玩的几大景点”。

明代文士对金陵胜景的首次品赏活动,当推史谨的《金陵八景》。从相关史料可知,史谨是明初活跃在南京地区的一位画家,曾谪戍云南,但他并没就此想不开,反而一路壮游,遍览名山大川,其间还进行了相应的“某地数景”主题诗文创作。退休后,他侨居金陵,广交文人骚客,与当时应天府文化圈中的主要人物皆有交游。除了《金陵八景》,他还为南京留下诗作《梁台六咏》。

史谨所作《金陵八景》诗,依次题名为钟阜朝云、石城霁雪、龙江夜雨、凤台秋月、天印樵歌、秦淮渔笛、乌衣夕照和白鹭春波。胡箫白认为,从中可看出史谨对南京城市特性的理解,即有极强的政治文化属性,比如前二景指涉分据城东、城西的钟山、石头城,暗示这是一座以政治、军事地位为本的“帝王之城”;龙江则是明朝前期巨型官营工业——位于南京城西的龙江船厂之所在,象征着帝国国力强盛;天印为城南的天印山,秦淮是闻名遐迩的秦淮河,也都分别指涉了南京特殊而重要的政治地位。至于凤台为李白咏古之凤凰台,乌衣为六朝望族聚居的乌衣巷,白鹭则为城西长江中的白鹭洲,“其所表达的城市文化特性,则要等到明中后期才被发扬光大。”

雅游活动崛起,打造精致的城市视觉“旅行”

史谨的《金陵八景》影响甚远,在其之后,闽人黄克晦、南京人郭仁均有同名画作向其致敬。“这些画作至今存世,诸景名称及排列顺序几乎完全与史谨的《金陵八景》相同。”其中,郭仁画作《金陵八景图卷》现收藏于南京博物院。

据胡箫白分析,永乐迁都之后,南京在政治、经济及文化等层面都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是,随着城市政治属性的逐步减弱,文化特性则开始凸显出来,比如,明嘉靖以前,南京画坛讲求豪简放纵、洒脱爽劲的风格,但在文人士大夫成为城市文化的主流之后,绘画风格则渐趋细腻清淡文雅。其风气反映到胜景品赏活动,也同样如此。在史谨《金陵八景》格局基础上,停骖、观鱼、登塔、眺远等文人雅游活动逐渐丰富起来。及至文伯仁的《金陵十八景图》,南京城市特性开始完全“文人化”。“由文伯仁带有明显的吴派山水痕迹的绘画可见,南京当时的文化生态,已经发生了鲜明的转变。”

文伯仁寓居南京多年,其《金陵十八景图》曾被清代皇室收藏,乾隆即便在南巡期间,也会随身携带。“港出牛头江水通,谢家江树辨滃濛。连朝近揽兼遐眺,总在德承几帧中。”可见其喜爱程度。《金陵十八景图》关涉三山、草堂、雨花台、牛首山、长干里、白鹭洲、青溪、燕子矶、莫愁湖、摄山、凤凰台、新亭、石头城、太平堤、桃叶渡、白门、方山和新林十八个景点。“排在首位的三山,为南京城西南江边的自然胜景,承载的却是南京城命运衰微之起点的人文意涵,代表了文伯仁对南京城命运的理解与对南京城形象的定位,已经回归到唐代‘金陵怀古’文学母题造就的‘意象化’的城市形象。”

在胡箫白看来,排在十八景次位的“草堂”也别具意味。草堂为南朝宋齐时名士周颙隐居处,他曾弃官而于钟山西麓筑舍,休沐其中,终日蔬果相伴,悠然自得。《北山移文》即有“钟山之英,草堂之灵,驰烟驿路,勒移山庭”之句。周颙虽曾隐居山林,最后却终究抵抗不住世俗的诱惑而重新入仕,这正是城市生活魅力的反映。而文伯仁选择从侧面表现钟山,即向读者呈现出一次融视觉与联想为一体的城市“旅行”。这趟精致的城市视觉“旅行”中,有凤凰台之“凤去台空”,有新亭之对泣,还有六朝之白门等。

倡举历史人文,开辟小众路线应对“人从众”模式

明中期以后,旅游活动兴起,文人圈中既有徐霞客、王士性等人的长程“壮游”,也有短程“雅游”,诸多旅游手册也随之出现,文人多撰写游记以记述与评赏旅游活动。这就相当于今天的旅行拍照打卡写评论。

今天的南京城,往往因为游客的大量涌入,时常开启“人从众”模式。其实在明代,这样的场景就在南京出现。其时,曾经属于文人“专利”的文化游冶,很快受到平民商贾争相效仿,其热闹程度和游冶方式,与文人的风雅活动不相伯仲。很多史料也记载了大众倾城出游的壮观行为,比如明吴应箕《留都见闻录》所记当时南京的情况是:“尝于五月十三日往(燕子矶)观关会,见士女上下山者,势如蚁织……”

“针对此种情形,文人们遂以包括旅游地点、旅游路线及旅游时间之旅游方式的发陈出新甚至奇谲古怪,加以应对。”据胡箫白介绍,在具体的旅游活动中,这些文人们又多表现出一种“南京地方取向”。比如顾起元就曾对南京城中有哪些幽僻之处加以探掘,并为自己有所总结发现颇为自豪;其《客座赘语·雅游篇》条载:“余幼峰先生以生平所游览金陵诸名胜二十处,各著诗纪之,曰钟山,曰牛首山,曰梅花水……因约焦澹园、朱兰嵎二太史与余起元同赋,都为一集,曰《雅游篇》,刊而行之,属余师叶阁学为之序,一时以为胜事。”文中所提焦竑、顾起元、余孟麟、朱之蕃等均非一般人物,由此即可判断,他们代表了当时城市文化生态的趣味与偏好,并在一定程度引领了金陵文坛旅游活动风尚。

正如大家所认同的那样,来南京旅游最好能多少做一番准备,多储备一些历史知识。明中期以后的南京旅游,同样面临如此情形。从顾起元评定“金陵二十景”可见,其中有数景很是“冷门”,不但人迹罕至,甚至有些“胜景”本身也已近湮没,如梅花水、虎洞诸胜“已罕有迹者”。“游览此类胜景,一方面凸显了文士品味的别致,另一方面也对游览者的知识储备提出了要求,否则观览到的只不过是皇家禁地或萋萋野草而已。”胡箫白说,余孟麟为其所辑《金陵雅游编》在每一胜景前皆有介绍,内容为该胜景的历史变迁及文人典故,旁征博引,娓娓道来,这对观者的文化修养提出了极高要求。

延伸旅游路线

越江拓展南京人文胜景空间

“南京游冶空间至晚明已经成形,清初只是稍稍调整,在空间分布上并无新变。”在朱之蕃“金陵四十景”的基础之上,清中后期的南京文人曾创作了“金陵四十八景”,新增加的胜景,只是各区域内胜景数量的增加,对于胜景的分布空间并无影响。不但如此,时至今日,朱之蕃“金陵四十景”所指涉的城市游冶空间,尽管距今已有近四百年,却仍是南京旅游的重点区域和重点规划开发区域。

那么,今天的南京旅游还有哪些可拓展的胜景空间?

据胡箫白分析,明代初期南京游冶空间有“向内细化、向外延展”的格局,基本分布于城内或城郊,距离较远者仅天印山而已。及至中晚明,城区内的胜景密度大为增加,而近郊以及远郊的胜景也开始受到文人们的青睐,其空间分布范围已达到今日南京城区边界。比如在当时南京的主城外围诞生了溧水之“中山八景”、高淳之“高淳八景”、浦口之“汤泉八景”,六合则有“六峰八景”“六合十二景”等。

但是,不能否认的是,纵然当时江北的江浦、六合早已划入应天府管辖,但明代数次品赏活动选出的胜景皆位于长江以南,文人们的活动区域还是以县治设于应天府城内的上元、江宁两县地界为限,而于江北区域以及江南的其他辖县如句容、溧水、溧阳、高淳等,则少有涉足。

今天的南京,早已成为拥江发展的城市,各方面的力度均在此处有所倾斜。事实上,文伯仁在“金陵十八景”中以江畔的新林浦收尾,即将旅游者带向了长江边。对南京而言,将旅游路线跨过江线,向北延伸,或能有别样的收获。比如经历了漫漫600年繁华巨变的浦口城,正等着人们去发现,去诉说。

清《江浦埤乘》记载:“浦口城,即隋晋王城旧址。明太祖定都金陵,以浦子口扼吭南北,钳制江淮。洪武四年八月,命指挥丁德筑城,设应天卫于其中,后增设龙虎、武德、和阳、横海等卫。”其时,南京地区共设有四十九个卫,而在浦口城内就设置了五个卫,每卫有将士五千人左右,足见朱元璋对江北一带安全警戒的重视。

胡箫白认为,文人对城市文化的构建具有关键作用,他们或作文或绘画,可将对城市文化特性的理解传递给更广阔的人群。

作者:王峰 责任编辑:吴丽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