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读40年,作家潘向黎新作深度解读《红楼梦》
经典重焕,擦亮文学之光
□ 南京日报/紫金山新闻记者 王峰
“不同时候读《红楼梦》,可能完全不一样。它一直在生长,会伴随我们生命历程的不同而不同。”日前,在细读《红楼梦》四十年之后,南京大学文学博士、小说家潘向黎推出全新力作《人间红楼》。
视角独特,贾政宝玉父子感情让人“落泪”
《人间红楼》分为“年华·情深情浅”“心眼·世事洞明”“天机·梦里梦外”三个章节。在潘向黎这位“摆渡人”笔下,《红楼梦》里的悲喜、爱恨、冲突、聚散与命运,有了另外一种逻辑和表达。
《红楼梦》中的贾政,一直是以一个严厉的父亲形象出现的,书中他与宝玉的矛盾,主要聚集在对宝玉读书举业的管教上。潘向黎对此有不同的解读,在她看来,贾政和宝玉感情其实很不错,父子间最大的矛盾只是相互的“不明白”:贾政习惯用“你这个畜生,你近来又干了什么好事”来打招呼,用“无知的孽障还不下去”把儿子支开。其实,贾政心里早就明白儿子是个偏才,但作为一个挣扎在及格线上的父亲,他无法正常表达自己的爱。
“贾府父子道别,是《红楼梦》后四十回,唯一让我落泪的地方。父子一场,不相知也有不相知的爱法,那爱,绝不浅淡,也从不曾失了发自内心的敬重。”据潘向黎分析,其时,贾政为贾母安葬,是最需要儿孙温暖和支撑的时候,但宝玉已不知去向,贾政一边收拾内心的不安,一边抱着一些希望,设法到处寻找宝玉。
然而,生命中的一场大雪突如其来。他遇见了宝玉,并且知道从此不用再找这个儿子了,“不但自己,连同整个家族,整个现实的此岸,都失去了宝玉。”在此背景之下,贾政第一个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他的母亲。一句“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让潘向黎从中读出了一个中年男人的称职、尽力和坚忍,“这种时候,满心只想着自己的母亲,这是何等的纯孝?不但老太太已经不在,连需要他表演、‘装’的外人也没有一个,可见这是一个人发自内心,出乎本性的纯孝。”
“遇到变故,第一反应很迅速,就是去全力争取,作为家长很称职;灾难来临之际,首先想的不是自己,是母亲——哪怕母亲已经不在了,这个心理反应的顺序一点都不变,作为儿子是纯孝;意识到母亲已经超脱了,此刻是自己在接受打击后,仍然不怨天尤人,也不作势暴跳如雷来宣泄,只是‘落下泪来’。”在潘向黎看来,因为一句“如今叫我才明白”,因为忍不住掉下眼泪,贾政不再掩饰他的内心,他变得真实了,形象也完整和丰满起来。
深度共情,建立红楼人际关系指南
从脂砚斋到张爱玲,从俞平伯到周汝昌……对《红楼梦》的解读,也是一部审美精神不断衍生的历史,彰显了每个时代读者的阅读旨趣及其背后的文学思潮。潘向黎则以当代视角和同为小说家的身份,梳理红楼人物关系中的真伪和清浊,读出曹雪芹隐藏在文字肌理之中的心跳。
很多人都认为袭人是最称职的大丫鬟。在《人间红楼》中,潘向黎通过标题“生生世世不愿见此人”表达了她对袭人的态度,“袭人是胸中一团暗沉沉的盘算,她的温柔和顺是包裹着拳头的丝绒。她只是为了自己利益奋斗的仆人。”
相比之下,晴雯错在把职场当成家,对职业生涯没有规划,最终导致自己的失败。在潘向黎看来,所谓职场与家的概念,对晴雯太奢侈了,她根本没有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晴雯的厉害是玫瑰花的刺,避开了刺,会看到她的胸中是一团明亮亮、活泼泼的天机。”
潘向黎同时也关注到了女性的成长与觉醒。她在书中既不掩饰对黛玉、凤姐、晴雯、探春的大力推崇,也不避讳对袭人、王夫人、赵姨娘等依附性女性的不满与不屑。
比如,探春在贾府中逐渐意识到女性地位和命运的不公,于是努力发挥自己的才能,试图改变命运。在《从贾探春到林徽因》这一篇目中,潘向黎鼓励现代女性不断自我成长和进步,勇敢面对生活中的挑战。“今天的女儿们,胸中自有丘壑,眼前峰回路转,早看见红楼之外的世界,纷纭复杂,瞬息万变,苍苍茫茫,没有尽头。水做的也好,泥做的也罢,所有人面前,都是一整个世界,不精致,不唯美,不温软,但辽阔,涌动,生机盎然。”潘向黎在书中写道。
作为一部深入人心的大IP,《红楼梦》热从未停止过,不同人从不同的人生体验、趣味爱好,会读出不同的味道和结果。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骆玉明看来,《人间红楼》反映了潘向黎的性格,“在生活中,她对待各式各样的关系态度简明,没有疙疙瘩瘩、纠缠不休、犹豫不决,该说你好就说你好,该说你坏就说你坏,又很细致,对人情有非常好的体会和把握能力。”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和历史价值。潘向黎在书中通过对诗词、典故、礼仪等传统文化元素的挖掘和阐释,让人再次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
亲近古典,实现学识与妙悟的融合
翻阅《人间红楼》可以发现,潘向黎对《红楼梦》的解读,就是在完成一场心灵之旅。“我不是读书,也不是品鉴经典,而是和《红楼梦》一起生活。”正如潘向黎所说,《红楼梦》的精妙不在天上,不在云端,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烟火人间。
潘向黎曾在媒体副刊工作二十余年,一度以中短篇小说创作蜚声文坛,其中,短篇小说《白水青菜》获鲁迅文学奖。近年来,她将大量时间和精力用于散文创作、古诗词评鉴,不仅赢得学术界的好评,也深受读者喜爱。
专家认为,从早年的《十年杯》《白水青菜》《穿心莲》等小说细致讲述都市男女的疲惫与叹息,表现他们的憧憬与梦想,再到《茶可道》《看诗不分明》等一系列与中国古典文化相碰撞的非虚构作品,潘向黎一直在坚持都市生活的展示与反思,从中能感受到其学识与妙悟融合、灵心与文心共振。
据记者了解,潘向黎出身于一个文学世家,父亲潘旭澜是著名学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在父亲的影响下,潘向黎早在10岁出头时就开始阅读《红楼梦》,父亲对此既不反对也不赞成,很多时候就当没看见。潘向黎所读《红楼梦》的版本也和一般人不一样,是父亲标注的“潘注”版。在后来几十年的岁月里,潘向黎对《红楼梦》进行了多次精读,一直将它放在灵魂深处。
南京是《红楼梦》的故乡。潘向黎说,受其影响,她由此知道了芸芸众生才构成大千世界,世界上有各色各样、迥然不同的人,“曹雪芹作为一个小说家,美的他会极力赞美,不美的,他也理解他们,他一直怀着一颗悲悯的心。”及至后来,她到南京大学读书,师从文学院教授丁帆,但也没少去蹭著名教授莫砺锋的课。
其审美体验的萌动也和南京有一定关联,她一直记得,那次读的是杜牧的《江南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潘向黎当时只有十一二岁,所坐火车行驶在江南烟雨蒙蒙的田野上,母亲正在对面批改作业,她被一种奇异的感觉笼罩着,觉得自己整个人在昏暗中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