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小红书博主发布的家居美图,竟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被“拼”成一张油画,卖出超过10万元!80后艺术人士张业兴被指“抄照片”引发的讨论仍在不断发酵。不少业内人士对这样的抄袭表示见怪不怪。连日来,社交媒体上也有更多涉嫌抄袭的艺术作品案例被相继扒出。由此暴露的尴尬,不单指向艺术创作者个人,更为当下整个艺术创作生态敲响警钟。
记者在采访调查中发现,画照片是时下艺术创作中颇为常见的手段;甚至对于“抄照片”,不少人持默许态度,认为就看抄得高明不高明。尽管近年来相关争议时有爆出,但总因抄袭的难以界定而不了了之。在资本的推波助澜下,艺术创作多少显得有些浮躁,管它什么艺术理想、人文追求,快速画出“金主爸爸”愿意埋单的作品才是要紧事。久而久之,埋下的“雷”只会越来越大,迟早有引爆的一天。
参考照片是一回事,“抄照片”是另一回事
艺术创作参考照片,不是问题。
知名艺术评论家、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造型艺术委员会主任陈履生告诉记者,自从照相术发明之后,由照相生成的图像就成为包括艺术在内很多行业的重要参照。而随着照相术的广泛普及,美术创作参考摄影图像更成为普遍行为。不少优秀的摄影作品本身就是一幅画,无论主体景观还是角度、空间都能给艺术创作带来灵感。陈履生补充道,在革命历史题材艺术创作中,参考照片甚至是必要的,因为创作者无法穿越回过去的年代,若想还原当时的情境,需要尽可能借助摄影作品。油画家、上海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杜海军也向记者提及,绘画参考照片很正常,尤其对于特别强调写实风格的画作来说。“我自己就常常对一些美好的照片心动,平日也会拍摄很多照片,分享在朋友圈,有人喜欢,就拿去当素材了。”
但显然,艺术创作过程中,参考照片是一回事,“抄照片”是另一回事。
其中,“抄照片”涉及的侵权,被认为最不可容忍,暴露出创作者严重的道德伦理问题。陈履生指出,可惜,艺术圈很少有人关注到这样一种职业伦理,并且抄袭的认定也相当之难,以至于近年来不时有因艺术创作“抄照片”而爆的“雷”。就连权威美展都发生过不少入选作品与网络照片雷同的尴尬。他认为对此需要在法律上加大惩戒力度,让艺术创作者望而生畏,不敢越过雷池。
仅仅为了避免法律层面界定的侵权或抄袭,其实有很多空子可钻。网络上不乏这样的声音:抄得够小众,够高明,不被发现就行。但在策展人、艺评人祝羽捷看来,尽管艺术创作中“挪用”与“抄袭”一直是个敏感且未决的话题,艺术创作者需要重视如何才能真正避免落入“抄袭”的范畴。她认为判定的标准在于,创作者挪用原图像是否进行了足够的艺术再创造或明显的艺术转化,是否在作品中呈现出新的艺术意义,而非简单复制。
画照片画成习惯,需警惕丧失对现实的感受力
值得引起关注的是,如今的艺术创作已经不单单习惯于参考照片了,很多时候的确在直接画照片,如是现状在国内最高规格的美展中亦成为普遍的存在。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样的行为不构成侵权,但这是否意味着艺术创作者就可以理直气壮画照片了呢?
“画照片式艺术创作,或许能增添不少好图像,但就作品的艺术价值而言,可能对这个时代并没有多少贡献。”陈履生坦言。在他看来,直接画照片,存在着不小的弊病,导致很多人物造型僵硬,并且,画家在构图时如果过度依赖摄影作品,会导致人物之间的呼应关系、空间关系艺术性不足。
人工智能时代,画照片甚至还滋生出一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变体,那便是让AI生成图像,再将这样的图像画出来,安全又省事。画家兼艺术博主魏久捷前不久在短视频里道出如是怪现状:他在某个知名艺博会上走一遭后发现,其中的绘画作品有相当比重透着浓浓的AI味,给人一种不真诚的感觉,但他又没法证明这种不真诚,因为艺术家完全可以拒不承认画的是AI生图。
杜海军向记者坦言,画照片之风的盛行,或许与近年来美术艺考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改变不无关联。近年来,随着艺术专业大量扩招,美术艺考已经不画石膏像而改成画照片了。当然,这也是不得已的变通——考生数量的激增,使得让众人在教室里围着一位模特或一件石膏像而画的模式显得有些尴尬,因为坐在后面的学生根本看不清模特或石膏像。如是说法,记者在一位艺考培训机构老师那里得到了印证——如今的艺考集训多是让学生对着iPad里的照片画。她还告诉记者,尽管机构偶尔会安排写生,但发现现在的美术生对写生有些抗拒,一来可能觉得,画照片成为日常就没必要写生了,二来是嫌大包小包有些麻烦,太阳又晒。
对照实景写生和直接画照片,就最终呈现效果来说可能差别不大,但创作过程却相去甚远。写生中有一种难得的面对现实的真切所想所感,不同角度、光线给物象也带来微妙变化。很多知名画家都相当注重写生。以近期在上海举办大型个展的海派艺术名家杨正新为例,他虽是国画家,却从不闭门造车,及至如今的耄耋之年仍保持着外出写生的习惯,平日出门走走看看碰到会心处,哪怕手边没有纸笔,他也要用手指在空中指指点点,在脑海中写生一番。版画家、上海美术家协会常务理事沈雪江也向记者说起,写生得来的画,或许细究起来不那么完美,却总有一种难得的生动与鲜活。“在短短的时间内快速捕捉、组合眼前所见,勾勒出最让你心动的画面,妙不可言!”有人担心,当画照片画成习惯,创作者或将丧失对现实世界丰富又细腻的感受力。
在业内看来,真正的艺术作品应当不同于寻常的摄影作品,不止于如实再现。中国美术家协会美术理论委员会主任尚辉就曾说道,摄影展示的往往是人的肉眼难以定格的某个场景,而艺术作品即便再现人们熟悉的生活场景,却能够让人们的眼睛久久凝固在画面上,其观赏性远非照片的真实所能相比或替代。中华艺术宫近日上新的展览“直面形象——忻东旺绘画教学研究展”同样传递出对于当下艺术创作的提醒:技术基础和感受力基础同等重要,艺术创作者应当将个人情感融入创作,以实现艺术作品的精神传递。
趋利的艺术市场,助长了浮躁的创作态度
为什么“抄照片”或是简单拼凑照片的事件屡见不鲜?真的是艺术家创意枯竭吗?更多人将答案指向一个词:浮躁。
若非前不久张业兴在某个知名艺博会风光一时,人们不会留意到他的画作在“抄照片”。彼时,画廊“站台中国”直接将张业兴个展《此刻》带到了这个艺博会,开幕首日,他展出的全部8件作品一售而空,单件价格在10万至30万元不等,问询者甚众,一画难求,甚至有人认为这个价位还有升值空间。去年,这位艺术人士也有一幅油画《私人订制》在中国嘉德夜场拍出48.3万元。
放眼整个艺术市场,这个价格还真不值得大惊小怪。尽管最近十来年艺术市场的整体表现被认为处于冲高回落的调整期,然而艺术品价格于普通大众而言,依然可望不可及。曾经,在世艺术家作品不被允许进入以拍卖为代表的二级市场。可如今,非但不少在世艺术家的单件作品拍卖价格已跨越亿元,80后、90后等青年艺术家也频频登上拍卖场,作品相继拍出让人难以置信的高价。例如,80后瑞士艺术家尼古拉斯·帕蒂的油画《蓝色日落》2022年在佳士得香港拍出5205万港元。80后艺术家郝量的水墨作品《神学与进化论》去年在苏富比香港拍出2465万港元。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回看张业兴的“抄照片”,有了更说得通的逻辑。有人称,以张业兴的艺术名校科班背景以及过硬的绘画功底,不可能画不出原创性作品,早年他也有过一些不错的作品。很可能是浮躁的市场氛围推着他走捷径。小红书网友“鼓浪鱼”透露,此前在艺博会询价时,画廊的回复是:慢慢排队吧,一年半载轮不到你。
相差无几的技艺之下,艺术家如今的处境可以有天渊之别。一方面,不少艺术家,尤其青年艺术家要为养活自己而发愁。另一方面,部分艺术家搭上了资本的快车,其中一些不免“飘”了,开始急功近利。例如,要想画得快,只能另求捷径;要想作品卖得好,不妨迎合市场口味。一位不愿公开姓名的业内人士告诉记者,资本从来不关心是否抄袭,快速变现和持续变现才是他们优先考虑的。利益先行的逻辑,裹挟着画廊、艺术家、策展人、艺评人形成一条利益链,“快餐式”消费市场形成。有些资方甚至会暗示或怂恿艺术家做不道德和违法的事。
事实上,绘画尤其是写实油画,不可能快速见成效。画家刘炜说,画画比生孩子还难。画家王玉平说,没有想法的时候没法画。杜海军说自己创作大画,通常需要一至两年。在浮躁的市场环境下,艺术家要耐得了寂寞,经得住诱惑,绝非易事。
不少业内人士都提到,希望这次“抄照片”事件能成为一个契机,给艺术界敲响一记振聋发聩的警钟。诚如有人所感叹的,这个时代,艺术需要放下金属属性,重拾精神属性,需要滤去浮躁,沉淀出更多具有艺术性、思考性的作品。